作者 米蟲 2012.06.24
那年，我在韓國，教會發生有件不大不小跟酒有關的意外。
一群大學團契裡的學生們聚在一起慶生，先一起吃飯，之後續攤去卡拉OK唱歌時喝了些酒；結果有個剛上大學不久的新生，大概因為酒後微醺、一不小心跌倒撞傷了下巴，傷得相當嚴重，不但撞掉了幾顆牙齒、還必須動手術接合下巴關節。
消息傳出，教會裡的弟兄姊妹一片譁然，我也感到相當震驚，只不過，我震驚的理由跟大家不太一樣。我所關心的顯然微不足道：聽說他們只不過喝了一點酒，又是在室內，為什麼會傷的這麼嚴重？其他韓國弟兄姊妹們關心的則是另一個問題，很多人在問：「為什麼這些基督徒學生竟然去喝酒？而且，其中很多是教會團契裡的主力同工。」
這些韓國基督徒們的反應，令我有點不解。為什麼基督徒不能喝酒？我自己很喜歡偶爾跟朋友小酌幾杯。在台灣認識很多原住民朋友，跟他們一起喝酒時，基本上是絕無冷場，不是聽笑話笑到肚子痛、就是聽他們唱歌跳舞拍手拍到手抽筋，深深感到漢人文化的無趣。在中國西南作田野調查時，偶爾必須跟各級官員打交道，喝酒也是常有的事；在人家的地盤上，長官敬你酒不喝，好像有點說不過去。在美國念書時，朋友們常約在周末出去喝一杯，這是一週緊張生活之後最好的調劑。特別是學期末，有一連串讓人喘不過氣的期末報告，作大學部課程助教的人必須緊鑼密鼓批改學生的作業或考試，當研究助理的人也需要趕工完成研究計畫。在這之後，不一起出去喝一杯、慶祝大家又活過一個學期的話，實在是對不起自己。
來到韓國之後，認識一堆來自五湖四海的各國研究者。大家約在周末相聚，交換交換研究心得與各項資訊、順便吐吐悶氣，也是我這段時間以來最快樂的回憶之一。總而言之，對我來說，喝酒不過是一種輔助，讓我鬆懈緊繃的情緒、或是作為人際關係的潤滑劑。本來不太熟悉的人們，酒過三巡之後，就變成哥們一樣，甚麼話都好說，這對於我們這些依靠人際關係來進行研究的人來說，真的很重要。也因為常有機會喝酒，所以我很清楚知道自己的底線，很少喝過頭而誤事。
因此，當我聽到韓國弟兄姊妹們批評這些大學生喝酒時，直接的反應是反問為什麼不能？舊約聖經裡，｢五穀新酒｣是神所賞賜用來養身的祝福(創世記二十七章28, 37節)，也是獻上奠祭時的必需品(利未記二十三3章, 民數記十五章)。我最喜歡的經文，是申命記十四章26節 ｢你用這銀子，隨心所欲，或買牛羊，或買清酒濃酒，凡你心所想的都可以買；你和你的家屬在耶和華─你神的面前吃喝快樂。｣，提到平日人們應該努力做工，然後在安息日時，好好地在神面前享受平日勞碌所得的。在神面前努力工作、努力享受，這才是人生啊！
不過，舊約聖經中也提到有一些人因為身份特殊，因此不應該喝酒，如祭司(利未記十章, 民數記六章)、以及獻給神的拿細耳人(士師記十三章)。新約時代，保羅提到｢不可荒宴醉酒｣(羅馬書十三章13節)。總而言之，聖經中並沒有說不能喝酒，但是很清楚地說到必須有節制、不能荒宴醉酒。那麼，為什麼韓國教會基本上禁止基督徒們喝酒呢？
韓國人愛喝酒是很有名的。韓劇裡有很多在路邊攤或小吃店一邊烤五花肉、一邊喝燒酒的劇情，這些在韓國真的很常見到。每次搭末班地下鐵回家時，車上擠滿喝了酒、滿臉通紅的人們，車廂裡瀰漫著一股酒氣、煙燻烤肉味再加上大蒜的味道，實在讓人很難受。夜裡的地下鐵車站或路邊，也常看到一些醉倒的人們。我跟朋友曾在深夜時見到一個喝醉酒的人，大方地躺臥在大馬路上睡覺；我們花了很大力氣，拼命搖醒他、勸他至少睡在人行道上，不然睡一覺下來小命可能會不保。
還有一次，我跟一群朋友們在首爾有名的夜生活區域弘大附近喝酒聊天，快到凌晨三點時，我們離開酒吧準備回家。一走到弘大街上，看到滿滿都是年輕人在路邊或站或坐，雖然一副無所事事的無聊樣子、卻就是不想回家。在蒼白無力的街燈照耀下，煞那間，我突然感到一股世紀末的荒涼感受。那股荒涼、無力、蒼白的感覺，到現在還記憶猶新。
如果說日本文化傾向一種精神上的極端，那麼韓國文化應該比較偏向於行為上的極端。韓國人一喝酒，就一定要喝到醉為止。因為一定要喝到醉，所以大家聚餐時會一攤一攤地換地方喝，還要把斟满威士忌的小酒杯放進啤酒杯裡，然後倒滿啤酒作成｢砲彈酒｣、或是把斟滿啤酒的小酒杯放進倒滿威士忌的大杯裡作成｢原子彈酒｣來喝，這樣混著喝才容易喝醉。就是因為非醉不可的這種文化，使得韓國基督們開始拒絕喝酒。
然而，拒絕喝酒對於韓國社會裡的人際關係來說，其實是很有殺傷力的，不喝酒的韓國基督徒們也因此而付出了許多代價，例如被前輩們在眾目睽睽之下處罰、做一些丟臉的事，或是乾脆被排擠在圈子之外；對於重視集體性的韓國人來說，不喝酒，真的是韓國基督徒們為了捍衛信仰所做出的重大犧牲。雖然這樣的處理方式有點極端，我從一開始對於這種堅持的不以為然，到後來產生由衷的敬佩。
的確，聖經中並沒有教導不能喝酒，可是對於韓國這種非醉不可的文化，韓國基督徒們徹底地以拒絕喝酒，來忠於他們的信仰。在韓國這樣特別強調群體性的文化中，敢於與眾不同，其實是一種勇敢、艱難、卻值得的抉擇。那些深夜徘徊在弘大、想藉由喝酒、狂歡，來解決人生中寂寞、徬徨、虛空的年輕人們，在他們臉上，其實看不到真正滿足的笑容。一場狂歡之後的空虛，必須用另一場狂歡來代替，就這樣周而復始地循環，沒有止境。
聖經傳道書中說：｢我心裡察究，如何用酒使我肉體舒暢，我心卻仍以智慧引導我；又如何持住愚昧，等我看明世人，在天下一生當行何事為美。｣(二章3節)在喝酒這件事上，我從韓國基督徒身上，學到了寶貴的一課。
註:作者為人類學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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