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何撒娜 2014.06.01
國報紙京鄉新聞過去這個周末的頭版，是韓國京畿道安山市公立墓園｢天國公園｣的照片，大大的標題，寫著｢不會遺忘｣。
韓國世越號沈船事件發生至今轉瞬間已經過了一個多月。這段期間，不只許多家庭破碎，舉國上下也受到很大的創傷；人們心中有著許多說不出來的沉痛，不知該如何言說才恰當，只能化成一聲聲嘆息。在市中心的首爾廣場，在其他許多地方，人們設置了靈堂，繫上許許多多黃絲帶、獻上一朵朵白菊花，大大的標語寫上｢對不起｣幾個大字。
我這幾年常駐韓國進行學術研究調查，也在韓國大學裡教書。我跟許許多多人一樣，心裡被這個事件重創；想到那些孩子們在人生最後一刻所感受到的懼怕、恐慌，就忍不住紅了眼眶。我跟許多人一樣，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是甚麼樣的原因，讓這些年輕的生命白白葬送在冰冷的海底。
事件發生後，事實真相從不同的角落陸陸續續浮出檯面，例如身為造船大國的韓國，這艘客輪竟然是購自日本的舊船，只因為價錢比買新船便宜許多；船身經過不當的更改，卻仍然在今年稍早通過安全檢查；事發當時，船長跟大部分船員們率先逃離沈船，留下信任他們命令的孩子們在下沉的船艙中白白送死。歸納起來不外乎常見的幾種原因：官商勾結、政府效能不彰、企業主唯利益是瞻…。
我把自己臉書上的照片換成黃絲帶，悼念那些來不及如花綻放的青澀生命，想用我微薄又其實使不上力的方法，陪伴那些失去摯愛的家屬走到最後一刻。當生活正要開始逐步回復正常步調之際，突然又從台灣傳來北捷殺人的悲劇消息。這個悲劇，一樣重創了台灣社會、造成許多的家庭破碎。我們一樣在問為甚麼？一樣急切地想知道答案。
信任與放任
如果要問這二個社會最受重創的部分是甚麼，我想答案會是｢信任｣：對社會的信任、以及對他人的信任。
過去人們在搭乘捷運時，能放鬆地閉目養神或是划划手機，現在很多人卻連捷運都不敢坐；世越號事件後不久，首爾地鐵二號線發生追撞事故，事發當時駕駛員通過廣播要大家好好待在車廂不要亂動，但因為世越號的前車之鑑，大家不再信任這樣的指示，紛紛自行跳車逃生，結果很多人因此而腳踝扭傷。
看到有人在臉書寫道：｢原來，可以放鬆地在捷運上閉目養神是種幸福｣，而這樣的微小幸福，因為殺人事件而被摧毀。社會的運作是個複雜多工的體系，而最重要的黏著劑是｢信任｣；我們必須要能相信社會的各個體系能各自運作良好，每個人在自己分工的崗位上能善盡其職，人與人相互之間有著基本的善意。當然我們並不是無知到認為普天之下一切都盡善盡美，我們知道每個社會制度都有其限制、人性之中有善也有惡，要讓社會更美好，需要我們更多的努力與維持。然而，若我們必須事事懷疑，對周遭的人各個疑心，這樣的生活真的很難過下去。我們需要有著基本的信任，來讓我們集體的社會生活能維持運作下去。而這樣的信任機制其實很脆弱，一但被瓦解、被破壞，就很難快速地被重建。
那為甚麼像世越號、北捷殺人這樣的事件會發生，導致我們社會彼此的信任被破壞呢? 我的韓國室友說的話，一直縈繞在我心裡。
她的感想是，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有很多很多小小的罪惡與問題，而我們卻視而不見，覺得這樣的事沒甚麼了不起。正是因為這樣的放任，讓一個個看似不起眼的小罪惡，最終串聯起來，造成一個巨大無以彌補的創傷。
例如沈船事件裡，船公司改裝了船，覺得反正不會出甚麼大問題；負責安全檢查的海警，也覺得以前都沒出過事，就讓安檢輕鬆過關；本來不應該載運那麼重的貨物，船公司覺得應該也還好，反正都沒出過事；負責駕駛船的船長，覺得不過是段短短的例行航程，就離開自己的崗位，把駕駛重責交給一個菜鳥助手。每個環節看似都只是個小小的過錯，但一旦所有的問題一併發生，就造成了無可彌補的後果。我們以為別人的家庭教育問題、年輕人現實生活中受到的挫折、現代人的疏離孤單，都不是甚麼大不了的問題，但當這些小小的、被我們放任不管的社會問題，一個個串起來的時候，就造成了重創社會的慘劇。
反思現代性
這學期我教授一門社會學導論課，沈船事件發生後，在課堂上，我對學生說明風險社會的理論，以及所謂的反思現代性。
風險與災難是現代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，我們必須正視風險與災難的存在。然而，面對災難與風險的準備，並不是其他人的責任，而是｢我｣自己的責任；我們不能坐等別人來解決這些問題，每個人自己就是個主體，每個人都必須承擔起自己的那部份責任，在必須的時候做出正確的選擇。所以，社會生活中種種的問題，他人生活中面臨的挫折困難，都不再是別人的問題，｢我｣責無旁貸，｢我｣必須負起責任、找到出路。
同樣的，父母再怎麼愛子女，也無法為子女承擔他們所要面對的災難與風險。在世越號開始下沉的關鍵時刻，許多孩子用韓國人最常使用的通訊軟體Kakao talk跟父母聯絡、向父母求救，事後傳出來的一些對話讓人感到很心酸。即使父母再怎麼愛自己的小孩，在當代這麼複雜的社會體系裡，我們的能力都太有限，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完全地保護自己所愛的人。我們唯一可以做的，是讓每個人為自己的生活、為自己所面對的一切負責，只有當平常就如此努力，才能在許多關鍵的時刻，能果斷地為自己做出最負責任的判斷與抉擇。其實，在基督信仰裡，每個人本來就都是獨立存在的個體，要為自己的人生做出屬於自己的決定，別人無法代替。
永不忘記！我們一起來承擔！
我們雖然不能代替別人做出他們人生的抉擇、面對他們人生中的風險與困難，有件事情卻是我們可以做到的，那就是用彼此的關心與真誠，來打破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與冷淡。社會學從一開始，就關注著社會與個人之間的關係；許多社會問題與脫序行為的產生，往往來自不健全與不公義的社會結構。我們都有想被群體接納的需要與慾望，然而，現代社會卻讓我們走上了彼此疏離、競爭、彼此冷漠、互不關心的路。我們以為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悲劇困難，與自己無關。然而，這幾次重大的社會慘案，卻狠狠地打了我們幾巴掌。就算我沒有親人朋友在這些慘案裡犧牲，我的生活、我們的生活，還是被大大地影響了；我的心裡、我們的心裡，都受到了巨大的創傷。
在這樣的時刻，就像東海大學所為我們做的最好示範，我們不應再切割你和我。此時此刻所發生的悲劇，我們永遠不要忘記；你的苦難，就是我的苦難，你所受的一切，讓我們一起來承擔。因為，愛比死更堅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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