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李家同 2008.01.27
老张在吃饭的时候,注意到墙上挂了一张标语,「请给我们我日用粮」,老张的老毛病又发了,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,我说这是耶稣亲自写的祈祷文。这下老张的问题就更多了……
我的老同学老张是一位非常能干的人,在矽谷他算是很有成就的了,每次我去美国,一定会去找他,他也常常带我去他的俱乐部吃饭,对我来说,吃这种饭,真是受罪。首先,我必须穿西装,打领带。然后必须吃那种毫无味道的洋餐,我最怕吃血淋淋的牛排。在那些讲究的餐厅里吃的牛排,每块又都奇大无比,我吃了一半,已经饱了,而且肉已经冷掉了。可是老张好像习以为常,无论多大的牛排都可以吃掉。
老张住的房子并不大,可是据说是在矽谷的好地段,他家在一个小山上,坐在客厅里,不仅可以看到一个山谷,还可以看到一个湖,湖边是一个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,到了黄昏的时候,坐在老张的客厅里,从大玻璃窗看出去,简直舒服得难以想像。
我有时会埋怨为什么我们不去一个小馆子吃碗面,老张的理由是他已经付了俱乐部的月费,不去白不去,而且小馆子附近又没有停车场。其实这些都是藉口,老张已经习惯了奢侈的生活,你叫他去小馆子人挤人,他受不了的。
老张之所以能在事业上如此成功,当然有其原因,我认为他最大的优点是好问。每次见到我,必定问我好多问题。比方说,他会问台湾的某某公司最近状况如何,某某公司为何如此赚钱?为何某某公司最近好像一直在走下坡?老张不仅对企业的发展有兴趣,他对新的技术,甚至古老的历史、文字等等,都喜欢问。而且他的问题常常很难回答。
但是老张毕竟老了,有一次,他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大病一场。医生劝他休息。他决定退休,反正他钱多得不得了,早就可以退休了。
我又出差到美国了,这次老张和我从圣荷西坐上火车去旧金山玩,在旧金山四处乱逛,一路上不用找停车位,忽然发现旧金山的街景多美,而且多适合我们散步。我们走了一阵,发现中午到了,开始找饭馆吃饭。走着走着,看到一座天主教堂门口挂了一个牌子,牌子上写了「汤与面包」。老张好奇心又来了,进去以后才知道这个餐厅专门供应汤、面包和水果给街上的流浪汉吃。汤是肉汤,里面也有相当多的蔬菜,热腾腾的,水果当然是普通的水果,但也是新鲜的,面包就不一样了,全是才烤出炉的法国面包和俄国黑麦大面包,香味扑鼻而来。我和老张都想坐下来吃它一顿。
管事的修士主动邀请我们进去,他说我们也可以吃,流浪汉当然不用付钱,我们不是流浪汉,吃了以后,希望捐一点即可。老张二话不说,立刻拿出几十元美金作为捐助,我们就坐下吃汤与面包了。吃到一半,那位修士拿出一个小喇叭,吹奏了两首歌,第一首歌是美国人都熟悉的〈当圣徒来的时候〉。这首歌有点爵士风味,用小喇叭吹奏,特别有劲,听得我们十分陶醉。吃完以后,我们两人都发现,有肉汤、面包和水果可吃,我们已很满足了。
老张在吃饭的时候,注意到墙上挂了一张标语,「请给我们我日用粮」,老张的老毛病又发了,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,我说这是耶稣亲自写的祈祷文。这下老张的问题就更多了,他问我耶稣讲什么语言,我告诉他耶稣所用的语言叫作「阿拉美语」,是中东地区的一种土话,至今叙利亚南部的一些小村庄里仍有人讲这种话,而且他们都是基督徒,念这段祈祷文的时候仍用阿拉美语。
老张对这篇祈祷文大感兴趣,问了一大堆问题,我有的也答不出来。尤其使我不知如何回答的是为什么耶稣在祈祷文中用了「日」(英文是daily)这个字,我说我实在弄不清楚。在我看来,我们每天都要吃饭,所以耶稣就用了「日」这个字,表示每天的意思,没有什么特别。我当时的感觉是老张真太喜欢乱问一通了。
这是两年以前的事。前天,我收到老张的信,才知道老张已经回台湾定居了。他的新居在苗栗,我立刻去找他,发现他的新居和他在矽谷的家简直有天壤之别,新家是一间公寓,大约只有三十坪左右,里面的陈设倒是很舒服,但是毫无气派。客厅没有落地大玻璃窗,也看不到什么湖和高尔夫球场。
老张太太烧了雪菜肉丝面给我们吃,还有一些小菜。我是满心欢喜,因为我想起了当年他请我吃的牛排大餐,余悸犹在。吃完饭,老张忽然又洋派了起来,请我喝了一杯咖啡,他的咖啡机倒是很讲究,好像这是他唯一讲究的东西。
我忍不住问老张为什么决定回台湾过如此「简朴」的生活,老张告诉我全是因为「我日用粮」的原因。他对「日」字困惑不已,最后又去那间天主教堂吃饭,饭吃完,他问那位修士为什么耶稣会用「日」这个字。那位修士二话不说,拉他进入一间办公室,打开电脑,找到了一个投影片档案,这个档案的名称是「我们没有我日用粮」,里面每一张投影片都是世界人饥饿的人骨瘦如柴的照片。尤其令老张难过的是孩子因为饥饿而大肚子的照片,他只看了一半,就看不下去了。
但他说他立刻了解耶稣说「我日用粮」的意义,这句话是指我们不应该向上天祈求过多的东西,只要求得每天所需要的食粮就够了,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不得温饱。对于老张来讲,「我日用粮」中间的「日」字意义非常深远,当基督徒念这句祈祷文的时候,应该同时想起那位修士给他看的话:「我们没有我日用粮」。
老张发现自己有了太多用不完的钱,他的孩子也都争气,个个有好的职业,因此他卖掉了在矽谷的房子,其实他在美国其他州也有房子,这一概都变成了现金,他留下一小部分,其他全部捐给了穷人,他告诉我他只需要「我日用粮」。
我常常被老张问倒,现在,我要反攻了。我问他,如果你早就知道「我日用粮」的意义,难道你会只拿微薄的薪水吗?我知道老张一辈子薪水都极高,叫他只拿低薪,乃是不可能的事,所以故意找他的麻烦,看他如何回答。老张说薪水高,代表能力强,拿高薪,并无不对。但他认为人赚了很多钱以后,世人已经知道他很厉害,他又何必死抱着财富不放呢?他大可将他赚来的钱捐给穷人,自己只要能过温饱的生活,就可以了。他就觉得他当年幸亏赚了好多钱,高薪多多少少满足了他的虚荣心、事后可以使很多穷人受惠,一举两得也。
今天,我早上去望弥撒,当我念到「请你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」的时候,想起了老张。世界上,总有数以亿计的基督徒每天都很熟悉「我日用粮」这个名词,可是有谁像老张那样地能解释这个名词的深沉意义呢?我敢说,我们其实早已丰衣足食了,所以我们祈求的绝对不是我们每天所需要的食粮而已,我们更懒得想有人根本没有日用的食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