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夫妻俩认识的澡堂老板娘过世,大悟带着妻子前往澡堂,为老板娘举行纳棺仪式,妻子看着「肮脏」的大悟,如何为老板娘更衣、上妆,一举一动,意味深长。一如当初看着社长纳棺而改变眼光的大悟,妻子也从大悟身上感受到对生命、对自身职业的尊严。甚至到后来,当大悟吓止殡葬业者粗鲁地把死去的父亲抬到棺木里,妻子能不卑不亢地向对方解释:「外子是纳棺师。」至此,「纳棺师」的尊严已不是放在心里默默的认定,而是能坦然说出口的一般职业了。
另一条线
被独居老人腐尸吓到的大悟,那天夜里悄悄起床,取出童年时代练习的大提琴,意外发现他保存在琴袋里的一颗石头。那具儿童用的大提琴,倚着大悟宽厚的身形稍嫌迷你突兀,大悟为「年久失拉」的大提琴调音,松动老旧的琴弦重新旋紧,老旧的屋子再度琴音悠扬(大悟拉的是父亲最爱的那首歌吗?)。大悟忆起儿时父母陪伴在侧的练琴时光;忆起父子二人在河边捡拾石头、互相交换的片刻,大悟送给父亲一颗浑圆的小石子,父亲则将一颗粗糙大石放在大悟掌心。大悟仰起小脸看父亲,父亲的脸容却是模糊的。父亲在他六岁那年和别的女人私奔,大悟是小到不记得父亲的长相,还是刻意遗忘?他是否也在为松弛的记忆琴弦调音?
我始终觉得,大悟对父亲的情感是很矛盾的。他多次表达对父亲抛妻弃子的不满与愤怒;但是,他却常常把玩那颗粗糙的石头,他记得父亲最爱的曲子,他记得父亲告诉他「石文」的故事(在文字发明之前,人们会互赠石头,以石头的大小形状粗细来表情达意),他甚至大半辈子都抓住幼年时父亲逼他学的大提琴为梦想。这个男人很奇怪,参加乐团购买了顶级的昂贵提琴,他不敢告诉妻子这件事;明明找到人生志业、肯定了纳棺师的尊严,却不敢告诉妻子职业真相;反倒是乐团解散、失业了,这种事说得出口;反倒是放弃大提琴家的梦想、回老家吧,这种事说得出口。这个男人怪怪的。
接到父亲死讯的大悟,原本极力排斥去收尸、处理后事,也不知是什么原因,让他转念愿意去见父亲最后一面,亲自为父亲进行纳棺仪式(我总觉得不单只是因为他同事自白也是个抛家弃子的妈妈后,就引动他愿意去见父亲遗体)。故事的结局很圆满,他扳开父亲揪紧的手指,从掌心落下的浑圆小石子道尽父亲对他的思念,彻底冰释他对父亲的心结,他细细为父亲修容,抚摸着父亲沧桑的脸,然后对妻子说,我确定他是我的父亲。自此,童年河边仰头的小脸,看见了父亲清晰的脸庞,是关怀慈爱的眼。
如果,另一种结局
这样的结局,几乎是美好到无憾了。父亲的独自一人、潦倒终身(不是与私奔对象结成幸福家庭),以及握着小石子的那双手,在在粉碎了大悟在内心雕琢刻画的错误形象。但是,如果大悟所奔赴的,是一具「很得好死」、两手空空的遗体,结局又会如何呢?
我呢?
有个礼拜五早上,我的手机出现一则简体字简讯:「我今天下午到桃园机场,先去扫墓,再回台中。」我愣了一下。喔,是爸爸。
怎么办?爸爸回来了,但我这周末有事不能回台中。如果他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回去怎么办?他大老远回台,我却连台北到台中都不肯?他会不会对我很失望?
后来,我排开下个周末的服事,计画回家一趟,爸应该还在吧。但整个周间我都还在犹豫,深怕爸爸会要我去爷爷奶奶家,怕东怕西。结果那个周四,我病了,软趴趴地躺在床上,竟有点庆幸,这下回不成台中了。我传简讯给爸爸:「我原本明天要回去,但是现在生病了,所以不回去了喔。」我连「不能见到面」都不敢写,怕爸爸觉得我无情。不到五分钟,收到爸爸简讯:「老爸已回东莞了,这次没能见到你,下次吧!一个人在外要多保重,学会保护自己,注意身体健康,祝好。老爸」
瘫软在床上的我,看到这则简讯,不禁自问我究竟在害怕什么?为什么总觉得会被责备呢?我发现,尽管和爸爸在过去一年重新和好,但长年断裂的父女关系,使我仍不时闪现从前刻画的父亲印象。对我来说,爸爸的脸不是模糊的,而是另一张脸;而有幸的是,我能在爸爸还在时,藉着一次次的联络,修正他的面容,直到愈来愈贴近真实爸爸的长相。或许,对爷爷奶奶,我也刻画了错误的形象,只是,我是否有勇气再一次仰脸?
本文原发表于作者的部落格:一家五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