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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回首194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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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 身经三种政权

前些日子,我到清大图书馆的展览室看展览,展览品全是有关1949年政府迁台的文件,进门就可以看到一封蒋中正先生写给汤恩伯将军的信,我觉得这封信好有 趣,我的学生们却没有一个知道汤恩伯是何许人也。可是当我事后告诉他们我如何知道汤恩伯的,他们却又对我的童年往事极有兴趣。

我是民国27年生的,生于上海,所以我小的时候,是生活在日本人的统治之下。我亲身经历日本投降、上海回归国民政府。但谁也没有料到,几年以后,我又被共产党统治了。最后,在我十三岁那年,到了台湾。我相信,像我这种身经三种政权的人应该不多了。

我上小学的时候,都是走路上学的。回家时,好几次碰到「封锁」。所谓封锁,乃是将整条街封起来,由日本兵和当时的警察挨家挨户地搜查效忠中国的志士。为了 要搜查得彻底,他们往往将住户全部赶到了街上,上海的街道不宽,可以想见路上挤满了人,有些老人最可怜,他们想坐下,却又无空间给他们坐。对我们小孩子而 言,这叫有家归不得,因为我们不太知道如何绕远路回家。


一年级的时候,我们的级任老师忽然失踪了,校方派了一位老师来代课。我们发现老师们在交头接耳地讨论,个个面色凝重,我们虽然是小孩子,也知道她一定是被日本人抓去了。还好,她不久又回来上课,也憔悴了好多。我们同学一夜之间变得好乖,谁也不愿意伤老师的心。

我小的时候住在一个弄堂里,弄堂口有一个摊子,卖些杂货,我的记忆里,摊子旁边有一个好老好老的日本兵,他的责任应该是监视我们,可是他已是老到掉了牙 了,任何一个弄堂里的人都可以将他一拳打倒。他在那里是毫无作用的。现在回想起来,日本政府已经将年轻人都徵去当兵了,最后,只好将老人也抓来充数,但老 人实在不能打仗,只好看看弄堂。这个日本老兵好像很喜欢我们小孩子,老是对我们小孩子笑,大概很想和我们玩。我们当然和他没有什么来往,毕竟他是日本人, 而且又不会中文。

在大战快结束的时候,我们发现有些高年级的学长(其实也不过是六年级的学生)会聚在一起谈天,我们小鬼们过去偷听,有一次偷听到了原子弹这个名词,可是不知道原子弹是什么东西。

■ 第一个认得的英文字母――V

有一天晚上,我们兄弟三人都已入睡,忽然三个小孩子都醒了,因为弄堂里人声嘈杂,还有人放鞭炮。小孩子当然会害怕,妈妈赶来安慰我们,告诉我们日本投降 了。我们虽然高兴,但并没有起来参加弄堂里人们的狂欢,立刻又睡着了。第二天,我一早起来,就到巷口去找那位老日本兵,找不到他。我当时有点替他高兴,因 为他可以和他的家人团圆了。

从此上海到处国旗飘扬,到处都有V字标语。我还小,不认得这个字,大人告诉我这是胜利(victory)的意思。回想起来,这是我第一个认得的英文字母。 街上也可以看到蒋委员长的肖像,是穿全套军礼服的那一张,对于我们小孩子而言,他真神气。有一天,我们小学举行一个小小的派对,为了庆祝蒋委员长六十大 寿。我记得我看到了委员长伉俪的照片,看起来蒋夫人很漂亮。我已记不得我们当时有没有吃蛋糕,我相信一定没有,在那个时期,物资得来不易,校方不可能给我 们吃蛋糕。现在台北街上到处可以买到蛋糕,但我小的时候,根本没有吃过几次蛋糕。


蒋委员长终于回上海了,他要在上海的跑马场接受万民欢呼,我们小孩子不可能到跑马场去,但我还是看到他了,因为他是坐敞篷车去的,车子开得很快,我只看到 他向街上的人挥手致意。虽然蒋委员长在那时被大家认为是民族救星,他使列强废除了不平等条约,也使中国成了联合国安理会的五强之一,我爸爸却认为他应该急 流勇退。我是小孩子,无法了解爸爸的想法,但是我很快就懂了。

抗战胜利的喜悦心情其实并没有维持多久,国民政府的贪污腐败很快地就显现出来了,接收大员握有大权,但很难摆脱各种形式的利益纠葛。我们也开始知道孔祥 熙、宋子文的贪污,他们都是蒋夫人的亲戚,这些人贪污,连小老百姓都知道了,蒋夫人会不知道吗?我一直不了解的是,蒋中正为何容忍这种贪污?

■ 失去了中产阶级的支持

抗战虽然胜利,内战又开始了。就在这个时候,政府发行了金圆券。顾名思义,金圆券是根据国库里的金子发行的,但八年抗战下来,国库早已空空如也,哪里来的 金子?政府因此下令,黄金不得私人持有,必须缴交国家。这样一来,国库里的确就有金子了。金圆券在发行初期,还有些价值,但是内战已经开始,可想而知的是 国家已无税可收,但仍要支付大量的军费和公务员薪水,在无钱可用的情况之下,政府猛印钞票,通货膨胀可怕到极点,金圆券一钱不值。每次领薪水,都要拿原来 装米的麻布口袋去装。有人口袋打翻了,钞票撒得满地,也没有大家抢钱的现象。那时大家交易的货币是银元,银元有两种,一种上面刻有袁世凯的像,大家叫它袁大头,另一种刻有国父的像,被称为孙小头。民国38年三月,一个银圆可以兑换一万三千金圆券,一个月后,一个银圆可以兑换四百万金圆券。为了应付钱币贬 值,家家户户都要赶快买柴米油盐,这当然使物价更加飞涨。我们家也在家里买了好多米,这些米都会长虫,所谓米虫也,这些白白胖胖而又丑陋的米虫在我家厨房 墙上爬来爬去,好可怕。

金圆券的贬值,使当年缴出黄金的人对国民政府完全失去了信心,他们的黄金往往是祖上留给他们的一些财产,现在全部失去,换来了糊墙纸,心中之怨恨,可想而知。这些人往往是知识分子,也是中产阶级,国民政府从此失去了中产阶级的支持。

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之下,共产党当然捡到了便宜。我虽然是小孩子,但已能看报,至今难忘的是有关徐蚌会战的新闻。现在,学者提到徐蚌会战,都在讨论为何国军 输了,大家都忽略了这场战争所造成的难民潮。我记得有一张照片,无数无辜的中国老百姓,拖儿带女地通过一座桥;另一张照片是火车站的拥挤情形,有人爬到了 火车的顶上,更有人坐在两节火车的中间。


最使我难忘的是一个小孩对着火车哭喊的照片,显然他的亲人都已上了火车,他上不去,亲人也下不来。我在想,这个孩子岂不从此就成了乞丐!

由于战争和天灾,江苏北部产生了大批的灾民,上海一夕之间拥入了一百万难民,我敢说没有一条大街上没有露宿的乞丐。这些乞丐中众多的是极小的孩子,上海冬 天很冷,大家可以想像到他们的悲惨。有一天,我和一个同学在周日到街上去闲逛,走过一座大楼,一个东西从台阶上一路滚下来,原来是一个死去的小孩。我们两 人立刻打道回府,没有兴致游玩了。

■ 建筑在仇恨上的政权

南京失陷,我们都知道上海已成孤城。当时奉命守上海的是汤恩伯将军,他家就在我家的隔壁再隔壁,门口永远有一个荷枪实弹的小兵站岗,我家路口还有一座碉 堡,也有小兵站岗。当时的上海市长吴国桢住在我家对面,有一天,我看到市长大人和他的一位侍从走过我家,他手上拿了一根手杖,低着头,满脸心思,面色无比凝重,他一定是到汤恩伯家去讨论局势,但大势已去,谈不出所以然了。

不久,我们可以听到远处的炮声。奇怪的是,我只记得晚上的炮声。难道白天休战不成?每天晚上,爸爸都陪着我们聊天,大概是怕我们害怕。有一天,炮声稀落了很多,再过几天,炮声完全停了,爸爸告诉我们,战事大概要结束了。

第二天,早上十点,爸爸忽然到学校来接我们兄弟三人回家。爸爸告诉校长,汤恩伯门口的兵不见了,路口的兵也撤走了,上海恐怕已进入了无政府状态。校长立刻下令全校学生回家,我们学生真是欢天喜地,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礼物。


国军撤掉,解放军却没有立刻进来,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并不是机动部队,必须步行进来,所以至少有一天,上海的确是无人管的。爸爸教我们孩子们待在家里,不可 以出门。到了下午,忽然发现路上全是人,而且乱成一团。原来大家发现汤恩伯家已无人看管,因此很多人进去搬东西。有一对兄妹,搬了一张单人座的沙发,这是非常讲究的法国式家具,木头是白色,绒布是花的,背很高。兄妹两人好不容易将沙发搬到了我家门口,却来了个人骂他们,这个人没有穿警察制服,但兄妹两人好像很怕他,他叫他们将沙发放下,他们照办了。令我意想不到的是,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双腿跪下,向那人叩头。那位老兄立刻离开了,兄妹两人终于搬走了沙发。我到现在都记得,那个男孩子打着赤膊,而且赤着脚,显然穷得可以。我一方面为他们失去尊严感到非常难过,一方面为我自己感到羞耻,因为我从来不知道我家附近就有如此穷困的人。

虽然我们小孩子不会对政治发表什么意见,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对政治没有意见,只是没有表示出来而已。有一次,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,在内地某处,政府逮捕了一批天主教修女,因为她们一直在杀害小孩子,政府公布被杀害孩子的数目超过了一百。我立刻感到这是不可能的,而且也意识到这个政权是建筑在仇恨上的。

毛泽东最后作了一个参加韩战的决定,他们美其名为「抗美援朝」,但我认为韩战显然是苏联要打的,为什么要将中国人卷进去,而苏联没有派一个兵去打仗?参加 韩战是中共政府决定的,但他们却说这些渡过鸭绿江的中国军人是志愿军,这真是天大的笑话。我当时只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,也相当看不惯这件事。而且我知道美军的炮火可怕之至,中国人岂不成了炮灰?我的一个小舅舅和一个堂哥都死于抗美援朝。

■ 从此以台湾作为故乡

我的爸爸悄悄地到了台湾,妈妈决定带着我和弟弟也到台湾去。我们兄弟二人必须照常上课,一直上到离开上海的前一天。虽然是小孩子,要我和奶奶以及哥哥说再见,仍是很难过的事。

我们坐的是火车卧铺,满舒服的。有一次,在江西的一个地方停了很久,有乡下人来卖烧鸡。旅客纷纷购买,吃完了以后,将鸡骨头和碗交给厨房。过一阵子,忽然 听到外面人声嘈杂,原来火车旁有很多小孩子,有一个厨子在将我们不要的鸡骨头丢给他们。他们必须抢,而那位厨子以此为乐,忽前忽后,忽左忽右,妈妈也看到 了,孩子们抢成一团。她将我们叫了回来,其实我们也不忍心看饥饿的小孩子抢鸡骨头。


有一天晚上,火车里来了大批持枪的解放军,原来当地有武装的盗匪,可能来抢火车。我和弟弟大为兴奋,希望火车被劫,我们就可以看到只有在电影里才看得到的情节。

我们是先到香港,再到台湾的。直到现在,我仍记得台北给我的良好印象。上海完全是一个都市,可是在台北,可以看到山,可以很容易地到河边去玩,也可以到田野去玩。我在台湾交了大批的好朋友,变成死党;我也安安定定地完成了学业,使我有足够的竞争力,可以在社会生存。从此以后就以台湾作为我的故乡。

六十年过去了,现在,我已是七十一岁的老翁,写这篇回忆的文章,只有一个目的,希望过去的灾难以后永远不再发生,我们的子子孙孙都能有尊严地过日子,不要 再为一个沙发而跪下,也不要再抢别人吃剩下的鸡骨头。这六十年来,我有了一个很奇怪的结论,一个国家的人民是否能安居乐业,与这个国家的政治制度并没有太大的关系,而与这个国家是否有社会正义有密切关系。没有正义,绝不可能有和平,但我们更应该注意,正义必须建筑在爱与宽恕之上,一个充满仇恨与报复心理的 社会,是不可能有正义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