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臨風 2016.06.12
因著近一年來「伊斯蘭國」(IS)的猖獗,以及他們違反人類文明、慘無人道的暴行,2015年2月18日,美國白宮終於召開了「打擊暴力極端主義」峰會(Summit on Countering Violent Extremism),出席的60個國家代表中,包括了許多穆斯林國家。
這個為期3天的峰會的主要目的,是要凝聚各方力量,希望找到有效的方案,勸阻年青人,遏止踴躍參加IS的狂潮。
不過,此會引起了各方的批評,認為白宮過分謹慎,生怕觸犯穆斯林,淡化了伊斯蘭信仰的因素,並不能面對極端伊斯蘭主義的現實真貌,所提出來的方案,很可能無法到位。
一、扭曲的伊斯蘭信仰?
奧巴馬總統溫和的自由主義理念,使得他不願意被人冠上霸權的標籤。於是在面對國際上棘手的問題時,往往矯枉過正,顯得瞻前顧後,舉棋不定。結果,因循反而造成問題的擴大;這次面對IS,也不例外。
奧巴馬定位IS是「扭曲的伊斯蘭信仰」(perverted Islam)——在IS於利比亞的地中海邊,集體謀殺21位科普特基督徒(編注)之後,他淡化了宗教間的衝突。奧巴馬不希望人們誤認為這是 「文明的衝突」,害怕過度擴大了打擊面。
但根本問題是:IS是否是「扭曲了」的伊斯蘭信仰?是IS激化了穆斯林,還是伊斯蘭信仰的本質,不可避免地滋生了IS?更且,如何根除IS現象,讓年青人不至於前撲後繼地去參加?
二、西方的「東方主義」情結
首先,我們要談西方的「原罪」。除了以色列的問題以外,「原罪」使得這幾百年來,西方成為穆斯林國家的敵人,那就是西方本身對「東方」的誤解。
1978年,知名評論家、美籍阿拉伯裔、專門研究中東問題與巴勒斯坦的哥倫比亞大學教授,愛德華•薩義德(Edward Said,1935-2003。他與猶太裔的普林斯頓教授,伯納德•路易斯/Bernad Lewis之間,多年的辯論,是學術界一個很重要的里程碑。)出版了劃時代的巨著《東方主義》(Islam Through Western Eyes, 1980),倡先研究西方人眼中的「東方」。他認為:
「如果只考慮美國的情況,讓我們稍微誇張點說,穆斯林和阿拉伯人主要被看成是石油提供者和恐怖分子。幾乎所有的細節,比如人口密度、阿拉伯—穆斯林人的生活熱情等等議題,從來沒有進入過那些以研究阿拉伯世界為職業的人的視界。
「我們能看到的,不過是一個這樣的粗鄙和過於簡化了的阿拉伯世界。那個阿拉伯世界對於武力進攻,毫無抵抗能力。」
在西方世界的「東方主義」的觀念中,西方社會是已開發的、有理性的、靈活的,而且是表現優異的。而阿拉伯世界,則是不開化的、中世紀的。
直到今天,西方國家打擊恐暴的心態,都脫離不了這個框架。
我想,這也是奧巴馬極力希望避免蹈入的覆轍——他不想疏離穆斯林國家。不論薩義德說的是否有理,我們必須對這個「原罪」謹慎。
三、穆斯林看非穆斯林
歷史上,穆斯林與非穆斯林間的關係,一直是很複雜的。穆斯林世界對待外在的族群與對待內在的族群,又有不同。即使是默罕默德的時代,也一直不斷演化。
按照《古蘭經》和(默罕默德)聖訓(Hadith)所制定的伊斯蘭教法(Sharia Law),在伊斯蘭國家中信仰其他一神教的國民,稱作「齊米」(dhimmi),他們是受到保護的。信仰多神教和無神論者則不在此列,可以任意處置。齊米是穆斯林社會的次等公民:他們要交吉茲亞稅(人頭稅)、不能從事某些職業、不能穿綠衣服、不能騎馬、證詞在法庭上無效、不能對外傳教、不能蓋新教堂,等等。
在奧斯曼帝國(又譯鄂圖曼帝國,1299-1923。是15-19世紀間,唯一能挑戰崛起的歐洲國家的伊斯蘭勢力,曾不只一次實行伊斯蘭化與現代化改革。編注),這些規矩大致上被遵循。
根據倫敦的伊斯蘭專家Jasser Auda的說法,《古蘭經》上對那些沒有與你作對的外人(非臣民),吩咐你要以仁慈待他,對他們公正。阿拉喜悅公正的商人。
然而,為何伊斯蘭教稱不信奉的外人是「卡菲勒」(kafir)、「不信者」(infidel),並有「聖戰」(jihad)的觀念呢?在《古蘭經》中,可找到下列教導:
「在真主看來,最劣等的動物確是不通道的人,他們是不通道的。」(《古蘭經》8章55節)
「先知啊!你當對不通道者和偽信者戰鬥並嚴厲地對待他們,他們的歸宿是火獄,那歸宿真惡劣!」(9: 73)
「通道的人們啊!你們要討伐鄰近你們的不通道者,使他們感覺到你們的嚴厲。你們知道,真主是和敬畏者在一起的。」(9: 123)
《古蘭經》中「聖戰」(字面意思是:掙扎),出現了41次,用在對待不信者。穆斯林對《古蘭經》中「聖戰」的處理方式,每個時代都不同。
Sherman Jackson博士的研究(Jihad and the Modern World,2002)發現,傳統上,伊斯蘭信仰與不信者的族群間,存在著持續的敵對狀態。到了近代,由於與各大文明接觸,趨向比較和平、容忍,除非是受到挑釁。
學者們多偏向解釋說:當初的敵意是出於「文化情境」,並非《古蘭經》的本意。他們反對用「字面解經」對待那些「掙扎」。這是伊斯蘭學者面臨多元化的解讀方式。
四、IS的派別
IS所信奉的,是變態的伊斯蘭教?是曲解了伊斯蘭教?這是個很值得探討的問題。
今天的穆斯林世界分遜尼派(Sunni。原意為遵循聖訓者,為伊斯蘭教中的最大派別,自稱「正統派」,與什葉派對立。一般認為,全世界大約有85至90%穆斯林隸屬此派別。編注)和什葉派(Shiites。原意為追隨者,目前專指擁護穆罕默德的堂弟、女婿阿裡及其後裔擔任穆斯林領袖伊瑪目的人。一般認為什葉派占全世界穆斯林人口的10-15%。編註)。
以什葉派為多數的主要國家是伊朗和伊拉克,其他幾個都是小國。敘利亞雖然是什葉派當權,但什葉派在國內屬少數。
遜尼派的支流很多。原教旨主義(基本教義派)的遜尼派,多出自沙烏地阿拉伯。18世紀,穆罕默德‧伊本‧阿布多‧瓦哈比(Muhammad ibn Abd al-Wahhab, 1703-1792)領導了伊斯蘭信仰的復興運動,形成瓦哈比派(Wahhabism)。瓦哈比與紹德家族(Saud)合作,促成 了沙烏地阿拉伯的成立。
19世紀時,沙烏地阿拉伯又有了賽萊菲運動(Salafi Movement,或Salfism)的興起。賽萊菲派與瓦哈比派兩者有很多相似的地方,又經過了融合的過程。由於「瓦哈比」這個字讓有些人反感,從本文的目的而言,我們對二者不做區分,就通稱為賽萊菲派。
賽萊菲派痛恨西方現代主義,堅決反對神學上為了適應的創新。他們追求復古,回到默罕默德以及他的跟隨者的時代,唯獨尊崇《古蘭經》和默罕默德的聖訓。
賽萊菲派強調字面解經,反對一千多年來哲學性的神學思辨。他們生活嚴謹,猶如「清教徒」,嚴格遵奉伊斯蘭教法。除了默罕默德,他們反對對古時的聖徒和各種宗教圖示的尊崇,單單信仰一個阿拉(又稱「安拉」。編註)。
這個宗教背景就是基地組織成長的溫床,也是IS發展的溫床。
五、ISIS的信仰
ISIS的頭子巴格達迪(Abu Bakr al-Baghdadi)就屬賽萊菲派,更因為他出身自默罕默德的古萊什族(Quraysh),有資格作哈裡發(最高宗教和政治領袖)。ISIS的主腦們都屬賽萊菲派,不過他們比賽萊菲更為絕對。
研究伊斯蘭的專家,《大西洋月刊》的編輯之一的格雷米·伍德(Graeme Wood),在2015年3月出版的雜誌上發表了《ISIS到底要什麼?》(「What ISIS Really Wants,」 http://www.theatlantic.com/features/archive/2015/02/what-isis-really-wants/384980/)。為了這篇雄文,伍德訪問了好幾位在歐洲與澳大利亞, IS的神學同路人。
根據伍德的研究,IS對回歸《古蘭經》和聖訓,做得比賽萊菲派還要徹底、絕對。他們反對任何與現代有關的觀念和做法,包括選舉。他們不承認奧斯曼帝國的哈裡發,認為他們不夠純潔。
當然,IS反對什葉派,以及追求冥想的蘇菲派,認為這些門派都是叛教者,該處決。他們對待其他穆斯林的嚴酷程度,甚至超過對待其他宗教的。他們尊崇本拉登(Osama bin Laden, 1957-2011),但是反對基地組織。
倫敦有位IS的同路人Anjem Choudary告訴伍德,IS認為戰爭是種憐憫,而非殘酷!
伊斯蘭國有義務用恐怖手段對付敵人。因為這樣做可以加速勝利,縮短衝突的時間。維護阿拉的信仰是他們最高的任務,為了達到這個使命,使用任何手段都合法。他們誠心希望把世界帶回第7世紀,回到中古!
他們要「征服你們的羅馬,砍斷你們的十字架,把你們的婦女擄來做奴隸。」他們的末世觀有點像基督教「時代論」的末世觀:「羅馬的軍隊要與伊斯蘭的軍隊在敘利亞相遇」,那個戰爭將會是羅馬的滑鐵盧。之後,末世來到,耶穌降臨,率領穆斯林得勝!
至於誰是「羅馬」?他們雖然沒有說明,卻誠心等待這一天的來臨。
他們對《古蘭經》和聖訓的字面解釋,使得他們積極地,把人釘十字架,奴役婦女和小孩,砍人頭,這些都是加速末日來到的手段。如果一個穆斯林反對他們的做法,那麼他就違背《古蘭經》和聖訓,就是叛教者。對付叛教者唯一的的手段就是處決。
IS與其他聖戰組織或基地組織都不同,他們需要佔領土地——有土地才有合法性。所以,他們必須建立「伊斯蘭國」。不但如此,伊斯蘭國要征服世界,所以他們不承認任何國界,他們要做到:「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。」
對IS來說,如果他們攻城掠地的勢頭被削弱了、阻止了,他們的神學路線也就破產了。因為這表示,他們錯解了《古蘭經》和聖訓。
可見,IS是徹底的復古派,堅持回到起初原汁原味的樣式。他們是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極端派,堅持只有他們才真正純潔。
這個號稱直接承續默罕默德的信仰,絕不能說成是「扭曲的」伊斯蘭教,就如我們不能稱基督教中極端的「基要派」,是扭曲的基督教一樣。
雖然投奔IS的戰士,或許各懷不同的動機,也並不真正瞭解IS的理念,但是在IS的領導階層,他們絕對不是盲從,或因為貧窮鋌而走險。他們是有一套清楚的神學理念,而且是能夠自圓其說。你只能說他們是頑固的教條主義者。他們可怕也正是在這裡,因為他們是帶著宗教的熱誠,進行最慘無人道的事情。
六、如何降低IS的影響力?
2014年12月,伊拉克的遊擊隊一度錯誤報導說,看到美國士兵參戰。IS的一些推特帳戶立即爆發了極度的興奮,好像熱心的主人歡迎客人的來到。
今天,很多美國人督促奧巴馬政府出兵伊拉克;其實最希望此事成真的,莫過於IS。因為如此,就驗證了他們的末世論:「羅馬」親自出戰,穆斯林的最後之戰就要開打了。
所以,阻遏IS的勢力最好的方法,就是讓穆斯林世界動員起來,集體聲討IS。這批人肯定不是「羅馬」,縱使他們無法立刻把IS消滅,但是如果聯合勢力,可以阻止IS繼續擴充,甚至擠縮它的疆界,他們就會慢慢死亡。千萬不要讓這個衝突成為「十字軍的西方」(羅馬)與伊斯蘭的衝突,那只有火上添油,越燒越烈。
伍德訪問過費城一個清真寺的負責人,28歲的Breton Pocius,一個賽萊菲派的阿訇(伊斯蘭教師)。
Pocius是個「寂靜主義的賽萊菲」(Quietest Salafi), 在神學上與ISIS一樣:不妥協,生活嚴謹。他鼓勵會眾活出真正「清真」的生活,等候末世的來臨。只是他認為末世的到來,是阿拉自己的工作,穆斯林不應當 用自己的力量去達到目的,否則他們就變成了切‧格瓦拉(Che Guevara,上個世紀南美的暴力革命分子。編註)。
Pocius認為,穆斯林之間的戰爭和暴力,不是默罕默德的本意,因此他不接受巴格達迪做哈裡發。他認為穆斯林不應當分門別類,不能指控他人是叛教者,更不要與穆斯林國家為敵。
Pocius呼籲穆斯林要謙卑,不要自以為代表默罕默德,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傳人。
伍德認為,如果像Pocius這樣從賽萊菲內部發出聲音,讓人看到另外一個神學出路,或許會更有效遏阻ISIS的吸引力。我但願他是對的;不過,我想,這未免是緣木求魚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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